《石壁精舍还湖中作》

谢灵运 [南北朝]
昏旦变气候,山水含清晖。清晖能娱人,游子憺忘归。出谷日尚早,入舟阳已微。林壑敛暝色,云霞收夕霏。芰荷迭映蔚,蒲稗相因依。披拂趋南径,愉悦偃东扉。虑澹物自轻,意惬理无违。寄言摄生客,试用此道推。
《石壁精舍还湖中作》解析

--------邓魁英、韩兆琦等《汉魏南北朝诗选注》

此诗乃灵运山水诗中的名篇,因而较为典型地体现了宋初诗风嬗变的某些特点。刘勰在《文心雕龙·明诗篇》中曾精辟地概括说:“宋初文咏,体有因革,老、庄告退,而山水方滋。俪采百字之偶,争价一句之奇;情必极貌以写物,辞必穷力而追新。”而此诗恰好在讲究骈偶、刻意炼句,写景尽态极妍,文辞追求新奇等方面,均具有极为显著的特色。

起首二句即对偶精工而又极为凝炼,从大处、虚处勾勒山光水色之秀美。山间从清晨的林雾笼罩,到日出之后雾散云开,再到黄昏时暝色聚合,一天之内不仅气候冷暖多变,而且峰峦林泉、青山绿水在艳丽的红日光辉照耀下亦五彩缤纷,明暗深浅,绚烂多姿,变态百出,使人目不暇接,赏心悦目。“昏旦”、“气候”,从时间纵向上概括了一天的观览历程;“山水”、“清晖”,则从空间横向上包举了天地自然的立体全景。而分别着一“变”字、“含”字,则气候景象之变态出奇,山光水色之孕大含深,均给读者留下了遐思逸想。两句看似平常,却蕴含博大丰富。

“清晖”二句,用顶真手法蝉联而出,承接自然。虽由《楚辞·九歌·东君》中“羌声色兮娱人,观者憺兮忘归”句化出,但用在此处,却十分自然妥帖,完全是诗人特定情境中兴会淋漓的真实感受,明人胡应麟云:“灵运诸佳句,多出深思苦索,如‘清晖能娱人’之类,虽非锻炼而成,要皆真积所致。”(《诗薮·外编》)即指出了诗人并非故意效法前人,而是将由素养中得来的前人的成功经验,在艺术实践中触景而产生灵感,从而自然地或无意识地融化到自己的艺术构思之中。不说诗人留恋山水,乐而忘返,反说山水娱人,仿佛山水清晖也解人意,主动挽留诗人。所谓“以我观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。”(《人间词话》)

“出谷”二句承上启下:走出山谷时天色还早,及至进入巫湖船上,日光已经昏暗了。这两句一则点明游览是一整天,与首句“昏旦”呼应;同时又暗中为下文写傍晚湖景作好过渡。

以上六句为第一层,总写一天游石壁的观感,是虚写、略写。“林壑”以下六句,则实写、详写湖中晚景:傍晚,林峦山壑之中,夜幕渐渐收拢聚合;天空中飞云流霞的余氛,正迅速向天边凝聚。湖水中,那田田荷叶,重叠葳蕤,碧绿的叶子抹上了一层夕阳的余辉,又投下森森的阴影,明暗交错,相互照映;那丛丛菖蒲,株株稗草,在船桨剪开的波光中摇曳动荡,左偏右伏,互相依倚。这四句从林峦沟壑写到天边云霞,从满湖的芰荷写到船边的蒲稗,描绘出一幅天光湖色辉映的湖上晚归图,进一步渲染出清晖娱人、游子憺然的意兴。这一段的写法,不仅路线贯穿、井然有序,而且笔触细腻、精雕细琢,毫发毕肖。在取景上,远近参差,视角多变,构图立体感、动态感强;在句法上,两两对偶,工巧精美。这一切,都体现出谢诗“情必极貌以写物,辞必穷力而追新”的特点。虽系匠心锻炼,却又归于自然。

“披拂”二句,写其舍舟陆行,拨开路边草木,向南山路径趋进;到家后轻松愉快地偃息东轩,而内心的愉悦和激动仍未平静。这一“趋”一“偃”,不仅点明上岸到家的过程,而且极带感情色彩:天晚赶忙归家,情在必“趋”;一天游览疲劳,到家必“偃”(卧息)。可谓炼字极工。

末尾四句总上两层,写游后悟出的玄理。诗人领悟出:一个人只要思虑淡泊,那么对于名利得失,穷达荣辱这类身外之物自然就看得轻了;只要自己心里常常感到惬意满足,就觉得自己的心性不会违背宇宙万物的至理常道,一切皆可顺情适性,随遇而安。诗人兴奋之余,竟想把这番领悟出的人生真谛,赠予那些讲究养生(摄生)之道的人们,让他们不妨试用这种道理去作推求探索。这种因仕途屡遭挫折、政治失意,而又不以名利得失为怀的豁达胸襟,在那政局混乱、险象丛生、名士动辄被杀、争权夺利剧烈的晋宋时代,既有远祸全身的因素,也有志行高洁的一面。而这种随情适性、“虑澹物轻”的养生方法,比起魏晋六朝盛行的服药炼丹、追慕神仙以求长生的那种“摄生客”的虚妄态度,无疑也要理智、高明得多。因而不能因其源于老庄思想,或以其有玄言的色彩,便不加分析地予以否定。何况在艺术结构上,这四句议论也并未游离于前面的抒情写景之外,而是一脉相承的,如箭在弦上,势在必发。

此篇除了具有刘勰所指出的那些宋初诗歌的普遍特征之外,还具有两个明显的个性特点:一是结构绵密,紧扣题中一个“还”字,写一天的行踪,从石壁——湖中——家中,次第井然。但重点工笔描绘的是傍晚湖景,因而前面几句只从总体上虚写感受。尽管时空跨度很大,但因虚实详略得宜,故毫无流水帐的累赘之感。三个层次交关之处,两次暗透时空线索。如“出谷”收束题目前半,“入舟”引出题目后半“还湖中”;“南径”明点舍舟陆行,“东扉”暗示到家歇息,并引出“偃”中所悟之理。针线细密,承转自然。其次,全诗融情、景、理于一炉,前两层虽是写景,但皆能寓情于景,景中含情。像“清晖”、“林壑”、“蒲稗”这些自然景物皆写得脉脉含情,似有人性,与诗人灵犀相通:而诗人一腔“愉悦”之情,亦洋溢跳荡在这些景物所组成的意象之中。正如王夫之所评:“谢诗……情不虚情,情皆可景;景非滞景,景总含情。”(《古诗评选》)结尾议论,正是“愉悦”之情的理性升华,仿佛水到渠成,势所必然。前人赞其“舒情缀景,畅达理旨,三者兼长,洵堪睥睨一世。”(黄子云《野鸿诗的》)信非溢美。全诗充满了明朗奔放的喜悦情调,确如“东海扬帆,风日流丽。”(《敖陶孙诗评》)难怪连大诗人李白也喜欢引用此诗佳句:“故人赠我我不违,著令山水含清晖。顿惊谢康乐,诗兴生我衣。襟前林壑敛瞑色,袖上云霞收夕霏。”(《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》)即此亦可见其影响之一斑。

谢灵运简介
谢灵运(385年—433年),原名公义,字灵运,以字行于世,小名客儿,世称谢客。南北朝时期杰出的诗人、文学家、旅行家。
谢灵运出身陈郡谢氏,祖籍陈郡阳夏(今河南太康县),生于会稽始宁(今绍兴市嵊州市三界镇)。为东晋名将谢玄之孙、秘书郎谢瑍之子。东晋时世袭为康乐公,世称谢康乐。曾出任大司马行军参军、抚军将军记室参军、太尉参军等职。刘宋代晋后,降封康乐侯,历任永嘉太守、秘书监、临川内史,元嘉十年(433年)被宋文帝刘义隆以“叛逆”罪名杀害,年四十九。
谢灵运少即好学,博览群书,工诗善文。其诗与颜延之齐名,并称“颜谢”,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山水诗派,他还兼通史学,擅书法,曾翻译外来佛经,并奉诏撰《晋书》。明人辑有《谢康乐集》。
谢灵运诗集
  • 登池上楼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潜虬媚幽姿,飞鸿响远音。 薄霄愧云浮,栖川怍渊沈。 进德智所拙,退耕力不任。 狥禄反穷海,卧疴对空林。 衾枕昧节候,褰开暂窥临。 倾耳聆波澜,举目眺岖嵚。 初景革绪风,新阳改故阴。 池塘生春草,园柳变鸣禽。 祁祁伤豳歌,萋萋感楚吟。 索居易永久,离群难处心。 持操岂独古,无闷征在今。
  • 拟魏太子邺中集诗 魏太子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小序建安末,余时在邺宫,朝游夕燕,究欢愉之极。天下良辰美景,赏心乐事,四者难并。今昆弟友朋,二三诸彦,共尽之矣。古来此娱,书籍未见,何者?楚襄王时有宋玉、唐景,梁孝王时有邹、枚、严、马,游者美矣,而其主不文;汉武帝徐乐诸才,备应对之能,而雄猜多忌,岂获晤言之适?不诬方将,庶必贤于今日尔。岁月如流,零落将尽,撰文怀人,感往增怆。其辞曰:百川赴巨海,众星环北辰。照灼烂霄汉,遥裔起长津。天地中横溃,家王拯生民。区宇既涤荡,羣英必来臻。忝此钦贤性,由来常怀仁。况值众君子,倾心隆日新。论物靡浮说,析理实敷陈。罗缕岂阙辞?窈窕究天人。澄觞满金罍,连榻设华茵。急弦动飞听,清歌拂梁尘。何言相遇易,此欢信可珍。
  • 答中书诗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悬圃树瑶。昆山挺玉。流采神皋。列秀华岳。休哉美宝。擢颖昌族。灼灼风徽。采采文牍。
  • 答中书诗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伊昔昆弟。敦好闾里。我暨我友。均尚同耻。仰仪前修。绸缪儒史。亦有暇日。啸歌宴喜。
  • 答中书诗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聚散无期。乖仳易端。之子名扬。鄙夫忝官。素质成漆。巾褐惧兰。迁流推薄。云胡不叹。
  • 答中书诗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中予备列。子赞时庸。偕直东署。密勿游从。彼美显价。煌煌逸踪。振迹鼎朝。翰飞云龙。
  • 答中书诗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嗟兹飘转。随流如萍。台岳崇观。僚士惟明。璅璅下路。从公于征。遡江践汉。自徐徂荆。
  • 答中书诗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契阔北京。劬劳西郢。守官末局。年月已永。孰是疲劣。逢此多□。厚颜既积。在志莫省。
  • 答中书诗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凄凄离人。惋乖悼己。企伫好音。倾渴行李。矧乃良朋。贻我琼玘。久要既笃。平生盈耳。申复情言。欣叹{牙丿=丶}起。何用托诚。寄?嶙印
  • 答中书诗 - 谢灵运 - [南北朝]

    在昔先师。任诚师天。刻意岂高。江海非闲。守道顺性。乐兹丘园。偕友之唱。敬悦在篇。霜露荏苒。日月如捐。相望式遄。言归言旋。